刘震云和冯小刚在发布会上
1993年,王朔把刘震云的中篇调查体小说 《温故一九四二》推荐给冯小刚。冯小刚读后,“对本民族的认识产生了飞跃”,决定依王朔之意把小说改成电影。然而从小说到电影,直到近日杀青上映,竟走过了19年时间。12月6日,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的精装完整版,在京召开首发仪式。在首发式上,刘震云对这本书的阐述,也如同电影一般让人动容。
1 黑暗的角落里,散发着人性的光芒
山西晚报:你除了在故事里表现灾荒之外,也探讨饥荒背后的原因,比如说探讨了国民党机构的腐败程度,但是跟灾荒的悲惨程度相比,背后的原因表现得比较少。你考虑过表现灾荒惨烈和挖掘根源的比例吗?
刘震云:说到根源的话,“1942”有很多根源,它是天灾,是旱灾。另外,日本人的进攻,也是一种根源,国民党贪污也是一种根源。灾荒一来,国民政府想把责任当做包袱甩给日本人。日本人并没有接,于是灾民饿死了。电影里说到这个灾难,日本人在利用,国民政府也在利用。美国记者去灾区,想写一个特别好的报道,到了灾区改变了想法,报道不重要,灾情报告给中国政府更重要,它觉得中国政府一直不知道河南有这么大的灾难。
另外一方面,更根本的原因,不能局限在1942年。为了给“1942”定位,我研究了东周以来的旱灾,大家可以看一看,不说水灾、冰雹,单说旱灾,单说在河南,每隔三、五年都有一次。为什么1942年饿死了三百万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奥斯维辛集中营死了有一百多万,1942年比它多三倍,谁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情况是不重要,前天咱们吃了什么,可能忘了,但是死三百万人也不知道,证明这个事发生得太频繁,变成了重复的频率,就变得不重要了。这个原因,要中国得多,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吃过人的人,为什么能有勇气活下来?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在黑暗中,黑暗的角落里,散发着人性的光芒,这个表现在影片的结尾,两个人,老东家和小女孩儿的相互拯救。
2 这是一个特别大的命题
山西晚报:现在有人对1942年,日本人到底有没有给灾民放粮有争议,根据你的分析,有没有?
刘震云:有。小说里边写到了,为什么日本人五万军队,一下子消灭了国民党四十万军队?因为河南人民忍受不了国民党一直在横征暴敛。而日本人用了特别的手段,缺吃,给你吃的。历史上是这样的。你要看历史的资料,白裘德(美国记者)的书,还有当时中国政府的文件,美国使馆的文件,当时的报纸,中央日报、大公报,河南的民国日报,对这个现象都有记载。
山西晚报:记载了日本人给灾民放粮食吗?
刘震云:对。《被德军占领的巴黎人》中写道,巴黎人平常不是特别有礼貌,德军占领巴黎后,市民发现怎么旗换了,军队也换了。紧接着发现,军队的衣服比法国军队好,特别精神。(下面这个事情是加缪写的)一坐公共汽车,德军士兵马上敬礼:您请坐。加缪提出特别大的命题,你坐还是不坐?战争时期,他是你的敌人,你的敌人比你的同胞有礼貌,你是坐还是不坐?这跟日本发粮食,你是吃还是不吃是一个道理。在电影放映之后,也有观众提这个问题,日本人给粮食我们吃还是不吃。有人就说,我宁死不当汉奸,一定不吃。还有一个问题,你不吃,你旁边有个小女儿,她快饿死了,你让她吃不吃?你是打她一个嘴巴子,还是接过来吃?这个问题成了一个人性的问题,超越阶级和民族的问题,这个是写作《温故1942》的一个原因。我看大部分人说,反正我吃,为什么呢?因为我自己的政府让我没得吃,他也不管我,我不能让我女儿饿死,我不能让我儿子饿死。另外,小说也好,电影也好,不回答历史上具体哪天发生过什么事,没有一个能真实还原当时的历史。1942年,就是放粮了,凡是日本人占领村庄,你问问,都给小孩儿发糖。
3 冯小刚是电影大师
山西晚报:中国人确实苦难太多,所以会选择性遗忘,以后,可能中国人还是会不断这样遗忘,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刘震云:大家不知道1942年饿死过三百万人,相当于三个奥斯维辛集中营。于是我写了个小说,后来拍了电影,目的是在麻木的人身上扎一针。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1942》,有的报纸是连篇累牍,大河报用了四十多个版,北京的报纸也有,都在做,大家都在做的话,被提醒的人会多一点。冯小刚导演有一个深刻的体会,所有的媒体都要问为什么要拍《1942》,证明中国人很麻木,为什么麻木,是因为这种事你不知道,现在提醒一下,大家知道了,只有知道了,悲剧才不会重演。
山西晚报:中国人大部分对饥饿没有那么大危机感,为什么《温故1942》还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刘震云:潜在意识里有危机感。盛唐时代,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盛唐之后,马上饿殍遍野,唐诗宋词里都能体会到。北宋的时候,有一个书叫《东京梦华录》,记录都城繁华的景象。转眼之间,徽宗就写了一首诗,“北行见杏花”。包括李清照的,你看她写的词,多么的凄凉,记录流离颠沛的景象。希望《温故1942》起到文学和电影之外的一个微小的作用,提醒一下中国人,就跟小孩儿一样,被淹过,下次就记住了。
山西晚报:咱们这部小说是纪实体的,在冯小刚手里拍成这个电影,假如被拍成口述式的纪录片,哪个更震撼一些?你们合作19年,对冯小刚导演怎么看?
刘震云:电影有电影的震撼,纪录片有纪录片的震撼,方向不一样。我看这次,大家被针扎了一下,有些媒体在开始关注这些事,有的在重走灾民的路线。好多记者走过逃荒路之后,写出来的就是纪实性的东西。那个震撼是对历史事实的震撼,而电影是对人物情感的震撼。老东家牵起小女孩的手,往远处走的时候。这种人性和史料的震撼,是不一样的。我看微博对电影的影响越来越大了,因为它是全民联播。很多微博上说电影完了,演字幕的时候,所有观众都没有走。演完字幕还不走,干什么呢?我想,他们一定在思考,他们一定是被影片中这种人性的力量打动了,这个是两个不同的感动。我觉着冯小刚导演,他用19年证明了他是一个伟大的导演,或者是大师。优秀的导演是把该拍成电影的电影拍成电影,大师是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就像《1942》,这本来是调查体的小说,他拍成了电影,用19年拍了出来。
4 神来之笔,是文章本身想到的
山西晚报:电影里好多人都在说,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但没有一个人去寻死,这是你安排的吗?
刘震云:我没有刻意安排,是人物的命运使然。也有死了的,地主婆到了洛阳,洛阳人告诉她,政府告诉你,你不是灾民。我不是灾民,怎么才能是灾民呢?我们划灾区了,你不在灾区里,你老家是灾区,你回去就是灾民了,地主婆一听死了。老东家说死了,早死早托生,再托生,你别再托生到这个地方。这不是个寻死的嘛!
山西晚报:上次在接受柴静采访的时候,你印象最深刻的问题是什么呢?你提到了目光交汇,这个年代你和谁目光交汇?故去的人,还是和现实的观众?目光交汇能够得到什么呢?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的时候我说过,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外在的一些东西,而是我由一个写作者变成了倾听者,写作的时候,是你跟人物——包括《一句顶一万句》里的,《温故一九四二》里的,包括《我不是潘金莲》里的——跟他们深入谈心的程度,一定超过现实中的。你写作的时候,你会今天上午聊不成,下午,晚上接着聊,书里的人物,一定不是作者手里体现的人物,当他有了生命之后,说出的话,一定比作者说的话要深刻和广泛得多,宽广并且深入。包括有人写稿子的时候,突然间有神来之笔,这是谁想到的?是文章本身想到的。还有一个,现实中,也可以交汇,我们俩目光现在正在交汇。
山西晚报:可是我对《温故一九四二》中描述的灾难一无所知。
刘震云:这个交汇很重要,你不是一无所知吗?你现在想知道,好多人想知道。而且,媒体人想知道非常重要,因为这样就可以让更多的中国人知道。知道1942年饿死过三百万人,就在河南。犹太人,随便拉一个,知道纳粹杀过你们家人,好伤心,哭了啊。你问中国人有没有这种反应?这其实是民族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