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请你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蓝,作者:徐振辅
编者按:
徐振辅新作《最后一匹人头马》同见于四月号,让我们趁此机会重温下他此前的作品。
作者 徐振辅
岛屿发出低沉巨大的笛音,单音起伏,像沉思者的灵魂跳着缓慢而神秘的舞蹈。海风吹起,星座坠落。
到核废料储存场时天已经黑透了。我们将机车停妥,熄火,看看没有光的兰屿长得什么样貌。民宿老板娘曾提醒我们这一带风特别大,漆黑如墨的海水往陆地翻滚,浪被锐利岩石击碎。据说附近的礁岸是最容易看到海蛇的地方。核废料场前靠海处,有一支废弃金属管,原先可能是路牌或警告标语,后来只剩管子,上面钻的几枚孔洞,风大的时候,会吹出木吉他的自然泛音那样带有巫术味道的声音。最初听到的时候,仿佛寓意的乐音令人发颤,习惯后就成为实用的方向标志,声音的灯塔,让我们夜里在礁岸四处漫步时,知道入口的方向,知道自己走了多远的距离。
关于天空的事,没有光的地方比有光的地方更明亮些。兰屿的夜晚透明如此,你得抬头仰望,很多物事只有这里才看得清楚。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你也站到礁石上──最好是浪来的时候,隐隐约约会感受碎浪飘来水雾的位置,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沿夏银河漂流到兰屿的山头。彼时你会尝到很淡很淡的咸味,头发与衣服在风中摆动成美好的形状,眼睛凝视天空,想象希腊神话为遥远的光点填补骨肉,或者因为流星去得太快而发出一声没有人听见的叹息。
据说古玻里尼西亚人能不依赖地景标识,凭借观望天空,航行于太平洋各岛屿之间,白天靠太阳,夜晚靠天狼(Sirius)与大角(Arcturus)。仅需要这样的信息就行了,星空提醒似的拍拍玻里尼西亚人的肩膀,航海者想起了什么,轻轻抬头,地图绘在夜空之上。
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沿着银河漂流时有经过天蝎座,据说那里有一座白色岛屿,是达悟族善灵最终的归宿。
风又吹起。九月的笛音有受潮的气味。
年轻人在离开故乡时,并不真的知道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岛屿这样的名词就像爱情或美学那样暧昧,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想看到什么,然而他仍像期待爱情的少女那样,急于用自己的眼睛与身体去确认一些事情。
离乡那年三十岁,自英国远航至马来群岛,研究采集岛屿上各种与故乡截然不同的动植物。过几年,他从爪哇向东拓展,造访龙目岛时,一定曾因为见到野生的白色葵花凤头鹦鹉而尝到一种心脏紧缩的滋味。更重要的是,根据两个区域鸟种的差异,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在渡过海峡时,意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年轻人后来在自己的著作《马来群岛》(The Malay Archipelago)里有这么一段叙述:
越过宽不到二十英里的海峡,我来到龙目岛,期望能再次见到那些鸟。但我一连待了三个月,却连一种也没碰过,反倒是遇到一些迥异的鸟类。
他是1858年时,和达尔文共同在林奈学会发表演化论的杰出生物地理学家──华莱士。那条分隔峇里岛与龙目岛生物相,往北延伸至婆罗洲与西里伯斯岛之间的海峡,便称为华莱士线。而两地生物差异的原因是海峡够深,纵使冰河时期海水下降,陆棚裸露,岛群两侧各自进行生物交流时,仍存有一条纤细但不会断裂的海,像一场大雨把屋子里外的世界阻隔开来。
后来的日本博物学者鹿野忠雄,在研究台湾与菲律宾岛群的生物地理特色之后,延伸了华莱士线忽略的北方岛屿。其中一条切开台湾和兰屿的界线,被称为新华莱士线(鹿野线)。
船行到某个距离,后方台湾本岛与前方未曾见过的兰屿都被吞入灰茫茫的海平线,而我可能正跨越那条隐形的新华莱士线。
在开元港靠岸。我们提着行李下船,陆地还摇晃了一阵子才慢慢坚实。民宿老板开厢型车载我们到野银村的民宿,放好行李。此时已经下午,阳光温柔。我们租机车,沿着环岛公路往南骑去。
沿途一方一方水芋田松散排列,它不如河岸生长致密的甜根子草会用叶片摩娑出声音,或像悬钩子结出刺激视觉与味觉的果实,芋叶总是安静成为溶化在焦点之外的散景。然而你很难忽略在路上打盹的山羊。长方形的瞳孔像是横向的钥匙孔,由于始终不能解开那种眼神,以致于感觉永远藏着一些秘密。它们经常飘动着像晒干海藻的胡须,显得若无其事,怀着谜语倒卧在路上,直到机车靠得很近才轻快地跳往山或海的方向。
有位当地朋友说,游客在商店或餐厅里吃到的羊肉或芋头食品,都是台湾来的。当地的芋头通常供应给当地人,而山羊多在祭典才会宰杀。
无妨。若硬要让人在想象或记忆的庞大资料库里给兰屿几个标签,大概不会是芋头或山羊,我会说是达悟与海。
如果你未曾到兰屿或没受过伤的东海岸,我想你会问我关于海的问题。
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蓝。在兰屿,偶尔会看到足够年长的达悟族人,裸着上身,眼睛经常看着海的方向。他们的肤色通常很深,因为晒了几十年的太阳而足以潜水到阳光微弱的海里,目光泅泳在礁石间寻找摆动尾鳍的浪人鲹,精刚的臂膀随时准备与之搏斗。海是灵魂的供给者与索求者。就像泰雅祖灵栖居在彩虹桥彼端的丰沃森林那样,达悟的祖灵是往海而去的,那是灵魂离弃肉体后会自然飘往的归属之地。
因此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样的蓝。那颜色溶入太多灵魂,我不具灵魂的语言没有能力指认。自小在台北长大,当城市里学习到零零碎碎的知识,在脑纹中组织成可以自行运作的系统时,就已经无法真正信服石头与竹子会化为岛屿居民的先祖;海上鳞片闪闪发亮的飞鱼群中,会出现一只黑色翅膀的飞鱼神,小小头腔承载要传达给族人的海洋知识。
我想要遗忘自己的名字,带着城市的气味丢进海水任它沉积成化石。当达悟人仰头望向星空,说那是天空的眼睛时,我也想要真的被谁注视着。
那晚,我们因为没有找到海蛇而经常望着天空。
不是海蛇没有出来活动,只是我们的眼睛在黑暗处不如猫那样锐利。夜晚对许多掠食者来说不是休息的时刻。兰屿角鸮“嘟嘟雾──嘟嘟雾──”在森林里交换讯息,偶尔被人类笨拙脚步惊扰起的昆虫,在死亡隐喻的叫声里怀着恐惧飞行;特有的兰屿筒胸竹节虫与兰屿大叶螽斯化成竹枝与叶片,隐身在木麻黄与旋花科植物里。此时球背象鼻虫毫不焦虑地在叶背或者啃食,或者静静栖止。
在中央公路气象站的圆叶血桐发现第一只球背象鼻虫时,好像图鉴里的照片突然爬行起来,时间终于开始流动似的。我感到皮肤发麻,身体像是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痛苦或快感。不过那确实是所追求的,就像认真阅读的人总会等到改变心跳的语句那样。
那几天经常飘下温柔得近乎忧郁的雨,不足以改变行程,只会让眼睛不容易完全张开。拍照完毕时,也得小心拭去镜头上的泪珠。
从大天池下山的下午,天空灰暗的云层才完全散去。黄昏那么干净,我想找一个凉台看夕阳。兰屿的住家前都有凉台,长得像架高的木造凉亭,再用一根切了缺口的粗大木头充作阶梯。有些凉台看起来是给观光客看海用的,有些则是很特别的场域,就像小时候经过一些宗教仪式的场所,母亲说不要靠近那样。那里可能有才捕了大鱼的潜水夫,在夕阳方落的海前面,对另一个人讲述海上发生的故事,同时饮下从杂货店买来的米酒,吃着低等的鱼(男人吃的鱼)。
我一直注意着,然而五天都没有见到凉台上的渔人。
到兰屿唯一的加油站加满油后,安安分分找了港口边适合观光客的凉台坐下。由于风已经很小,此处的浪不再有坚定的方向,此起彼落。每个波浪之上都有更小的波浪,那些更小更不规则的波峰交汇处,就会形成一枚光点。
放眼望去,一座城市在海上,夜晚的街光闪闪发亮。
真想跳下去啊我心想。
但我既不会潜水,皮肤肌肉也太薄。可能的话,真想抓几只龙虾送给女朋友作礼物。我望着藏匿一切的海,像坐在球场边看比赛的受伤选手,光想起来,手指就会兴奋地发抖。
天黑时我想起小兰屿就在南面的海上,于是极目眺望。或许被岩石阻挡或太黑的缘故,没有找到。小兰屿,Jimagawud,达悟族的意思是暗流骇浪的岛屿,或是恶灵的岛屿。然而我有一天必定会渡水而去,台湾仅存的野生桃红蝴蝶兰就在那座比兰屿小得多的岛上。
返航的船班在下午,我们将五日来最好的早晨阳光保留予蝶。
第一只雄性珠光滑翔过去时,由于巨大的翅翼与太迷人的光泽,我与朋友同时叫出声来。
兰屿特有的珠光凤蝶,是同属中唯一后翅带有物理色的蝶,也就是当角度变换时,原本金黄色的后翅会呈现绿色、紫色,或是带有蓝光的珍珠色泽。
一只珠光凤蝶忽然停栖在海檬果雪白的花上。相机紧握。投掷无数个快门像抛网。唰唰唰唰唰。检视网袋里跳动的大鱼,觉得满意,这是晒在屋子前面会令人羡慕的好鱼。
看到常见的乌鸦凤蝶时,请握好相机,那也是岛屿特有的东西。说特有可能不够准确,毕竟乌鸦凤蝶在本岛就是相当常见的物种,然而兰屿的乌鸦有自己的颜色,翅膀背面的蓝绿色鳞粉发达,形成两道金属色泽的纹路,因此乌鸦凤蝶的兰屿亚种另名曰琉璃带凤蝶。
所谓亚种,仍算同一物种,还有基因交流的可能性,只是通常由于地理隔离,族群无法与外界交流,遂在孤岛之中,物种适应岛屿独特的环境而独立演化。它们逐渐辨认可以吃与不能吃的植物,春天与夏天的差别,什么形状的云表示午后可能会下起大雨。他们开始习惯天空经常透明,习惯离开森林就会看到海的日子。如果觉得今天海上的天气很好,那就飞行得比平常更远一点,只要不飞过新华莱士线就行了。琉璃带凤蝶若与本岛的族群交流的话,翅翼上独特的,熔铸森林与海水的颜色就会黯淡。对族群来说,更多样的基因不是坏事,只是会令拿着相机的手感到惋惜。岛屿是美丽之始,亦比什么都脆弱。
民宿老板娘说年轻一辈的达悟人很多已经不会说母语了,说着,她的眼神就像一个温柔的叹息。彼时我打开相机,放大检视照片,由于琉璃带凤蝶翅膀拍得太快,每个细细的鳞粉都留下一段残影,好像正要一起流浪到什么地方似的。此时想起曾经问过一位达悟族创作者关于海的问题,他说,以前渔夫划着拼板船到远方捕鱼,能根据星空辨认返航的方向,就像永远有一个灯塔在那里。现在的渔夫很少有这项技能了。
现在兰屿确实有一座灯塔,只是捕鱼者少了。有些东西总有一天要消失或质变,毕竟他们都有自己的灵魂。并不是为了保存打造拼板舟的技术,或是证明人类有能力自由潜水捕鱼而生的。
拍完蝴蝶后,我骑车到售价比杂货店便宜一些的农会买了饮料。离开时,门口的中年人向我热情推销整把的飞鱼干,几番犹豫,买了一条带回台北,让家人知道我确实去了兰屿。
下午老板开车送我们到开元港,笑着说以后还要再来。提着行李上船,我在甲板架上脚架,留下来的时候太过兴奋而忘记拍摄的兰屿照片,彼时想起岛屿另一头的核废料储存场前那支面对海洋的笛,会在风吹来的时候,发出迷幻声音指引方向。
你有听到那笛声吗?
小船在太平洋压出一轮一轮的白浪。航行过新华莱士线之后,应该就很难听到那声音了吧。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5年十二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