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就像拥抱一只小狗,作者:辜妤洁
编者按
辜妤洁全新作品《赏味期限》将于十二月在本刊刊登。一起来回顾她之前的作品《就像拥抱一只小狗》:东京是个让人说不出话的城市,本以为整个夏天都会这样过去,却遇到了他……
作者 辜妤洁
进入夏天后,我爱上散步。
有时空着手,有时拎一袋垃圾,从14楼的楼梯口出发,路过便利店,绕潮风公园一圈,经过台场车站,经过自由女神像,沿着海滩一直走到台场海滨公园。我常常穿梭于众多情侣之中,寻找一小块空的地方坐下来,就这样吹着海风望着远处的彩虹桥和东京塔待上一两个小时,将满腹心事在东京湾的潮水中稀释。
在我以为整个夏天都会这样流水线似的过去时,我遇见了他。
他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周一夜晚。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和黏热,亲昵的情侣和举杯欢笑的人群让我只想躲得远远的。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块被大树遮挡了路灯光线的空位,我吹开木板上的沙子坐下来。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昏昏欲睡时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
“kon ni chi ha(你好)。”
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他站在我左边的沙滩上,被不均匀的夜色笼罩着。他看起来很年轻,戴着眼镜,身上穿着简单的T恤。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脸上是温和而羞涩的笑容。当时的他是哪里吸引了我呢,或许是温柔的声音,或许是平和淡泊的气息,事到如今我也说不上来。
“有什么事吗?”我用日语问他。
他愣了下,用英语解释他是韩国人,不会讲日语。他窘迫的样子温暖无害,所以当他小心翼翼问我是否可以在旁边坐下时,我点点头,并且告诉他我其实是中国人。
在遇到他之前,我也曾有过被人搭讪的经历,每次都是在对方邀约之前迅速逃走。我也不喜欢讲英语,总为口语很烂而狼狈不已。那天晚上却鬼使神差地和他聊了很久,甚至交换了Line。大概是因为我磕磕巴巴不知道某个单词甚至用错语法时,他也能迅速明白我想说什么。
即使如此,当他指着对面的小岛说想去那边散步时,我拒绝了,起身说我该回家了。他知道我有防备,坚持至少送我去车站,理由是这么晚让女孩一个人回家不礼貌。
我们沿着海滨公园往回走,中间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我问他刚才为什么会跟我说话。他腼腆地解释:“其实我看了你很久,猜想那个女孩为什么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那里呢,觉得如果不上前和你说话会很后悔。我不喜欢后悔。”
“我在思考问题。”
“啊,这样。”他又窘迫起来,“那打扰你了,对不起。”
“没关系。”
他按约定好的在车站前止步,我继续往住处方向走。在路口等红绿灯时,下意识回头,我看不清依旧站在原地目送我的他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再次挥手道别。
那瞬间,我心间松松软软地落下一块。
东京是个让人说不出话的城市。
怎么形容才好呢?像规格标准的盒子,一丝不苟,鲜少出错,真诚的笑容和天空蓝一样美好得像谎言。因为面积小,一切紧紧相连,人们宛如蚂蚁,小心翼翼往那些盒子里搬运面包碎屑。
东京让你看到自己,也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这里的阳光涣散,也许你会感到落寞却没有致命伤,不温不火,不痛不痒,即使发觉自己渺小无用也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生活。她尊重你却永远不会挽留你,安慰你却永远不会拥抱你,她只是远远地笑看着你,并且试图欺骗你这是她的温柔。
我明年春天硕士毕业,与人见面必被问及未来打算。回国或者留下,我老实回答还没决定。于是直到夏天过去一半,我既没有找工作也没有查博士入学的资料。不是因慎重而犹豫,而是在哪里都可以。我觉得自己像尘埃,像蒲公英,像一切细微的、轻飘的存在,不知道下一秒会被风吹去哪里。
我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坐着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听别人讲话的时候,思维停下来,脑袋空荡荡的。失眠也越来越严重,常常看着天慢慢亮起来,睡地板比睡床上好。
我对自己说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可以这样浑浑噩噩,不可以继续纵容自己,你应该有目标、有理想,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应该从地上爬起来勇敢地往前跑。
那些坚硬又逞强的情绪包裹着我,快要透不过气来,我就这样无数次无数次把自己逼到悬崖边,倔强地不肯向生活求饶。
身边的人看不到我的窘迫,他们只会说羡慕我,用漂亮的话夸奖我。乐观,积极,勇敢,这些情绪太虚弱了。我能抓住的东西少到可怜,那些伪装脆弱到一戳就散一吹就灭。很多时候,我只是好想好想要个拥抱。只要一个拥抱,就能获得力量。
后来我得到了,从他那里。
回家后收到他的message,问我是否安全到家。
我困倦得不行,直到洗完澡,换了衣服,趴在床上时才想起应该回复。他秒回,说我刚才状态不好,他很担心,然后礼貌地说谢谢我回复他。
“我看起来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他发来“hmm”似乎在思考,最后说,“只是看到你的时候,就好像没办法不管你。”
“你对女孩都这么温柔的吗?”
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过来,用非常认真的语气告诉我:“字面不能传达情绪,我想了想应该这样亲口告诉你。在东京这段时间,除了问路我没有跟别的女孩聊过天,也没有问过别人的联系方式。你是唯一一个。”
“韩国的男生都像你这么郑重的吗?”我笑起来。
“啊,没有吧。”他拉长尾音,不好意思地跟着笑,“我只是希望你相信我,虽然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souduseka(是吗)?”我不知道英语如何表达,用了句日语感叹。
“soudesu(是的)。”他也用日语回复我。
他的名字是Z。在Korea University念硕士二年级,论文完成后和朋友来东京旅行。来之前跟会日语的朋友学过几个单词,类似kirei(漂亮的)、kawaii(可爱的)、sugoi(厉害的)、itadakimasu(我开动了),以及跟我说过的konnichiha(你好)。
我跟他讲我的留学经历,讲我的朋友和我的生活。而他告诉我在东京的旅行,他去了池袋、新宿,银座、涩谷,最喜欢的是台场。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新大久保,那里是韩国人汇聚区,他说不想为了见韩国人而来日本。
他教我用韩语念他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教我说韩语的“你好”,“ 谢谢”,“ 晚安”以及一些简单的语法,比如人称后用xi比ya更礼貌。他比我大一岁,我应该叫他oppa。我表示怀疑时,他立刻拿出护照证实。说起来,他对我太过坦诚,让我的不安和疑虑无从生起。
他也跟我说他的研究内容,跟我说他服兵役的事,跟我说他的担忧和压力。
他说:“Yui,以前我不用怎么费力就能通过考试,进入最好的大学,别的方面也总是很顺利,所以他们觉得我一切都没问题,但我知道自己的极限和弱点在哪里。有时候我也想逃跑。”
我很沮丧:“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安慰你。”
——就像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
“这样就可以。”他笑起来,“你的存在已经让我觉得更好一些。”
——就像你的存在也让我觉得更好。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低缓的,让人融化的温柔,后来我才知道他唱过很多歌。他自己写歌词,会吉他、贝斯、鼓,他笑着说对新事物很好奇,所以学了很多奇怪的东西。
他唱歌时和平时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差异,简单而言,如果日常的他像干净温柔的学长,那么唱歌时的他是闪闪发光的、站在舞台中央的耀眼存在。
他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有。他说你怎么会没有呢,我反问,那你又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因为我还没有找到那一个人。”
其实我们都是慢热、守着自我世界的人。第一次,对方只是敲了敲窗,就欢快地打开了所有的门。我们用并不熟练的语言从一个清晨聊到另一个清晨。和他认识以后,我觉得把会的词语都说尽了。每天绞尽脑汁学习词汇和复习语法,手脚并用地传达意图,那些矫情脆弱早已抛到脑后。
他回韩国前一晚,我们到台场的Aqua City一楼吃烤肉。
他和朋友之前来过一次,店员竟然记得。
我们有很多想法相似,对食物的喜好也一致。他不吃海鲜,我也是。他喜欢吃辣的食物,我也是。他喜欢米饭多过面食,我也是。
他喜欢和牛,尤其是神户牛肉。
“那神户牛肉和韩国BBQ哪个好吃?”
“用韩国BBQ的风格,烤神户牛肉。”他狡猾地回答。
晚饭后我们沿着海滩来回走了几遍,夜深了也不知疲倦。
我们不提再见,也不提未来是否还会再见。
他叮嘱我很多事。不要一个人散步到很晚,不要总是失眠,不要一个人坐着发呆,不要把什么话都放在心里,不要总为了别人委屈自己。我垂头听着,全都乖乖答应下来。
他忽然停下脚步,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手滑落到我肩膀,下一秒,我跌入他的怀抱。
他个子高,那个拥抱又温暖又安全。
我闭上眼睛倾听到他胸腔里跳动的声音,散乱已久的灵魂碎片似乎在那一刻重新凝聚在一起。
即使这个世界上大家各有所长,但我不相信会有人擅长分别。
距离分为时间和空间,无论哪种都可能无法逾越。
人与人之间的短暂交融,而后是无止境的分别,庆幸或者遗憾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我毫不在意,我只知道周围熟悉的那些景色,因为有了他的参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这让我觉得非常甜蜜,也非常非常难过。
在这之前我写过很多故事,也在书里不止一次提到夏天的魔法。仅凭着少女心固执认为一到夏天就会发生奇迹。遇见他时我这种长年的情结算是落了实。世界上有六十亿人,我恰好遇见你,喜欢你,而你也一样,等同于奇迹。我说服自己已经足够了,已经很满足了。可是人心没有安装开关,开始和结束由不得喊停。
我摸索着要领,笨拙地收拾情绪,不去探究这样的相遇有何深意。而成熟的他理应比我更冷静理智才对。但他没有。
或者说,他觉察到我远离的意图,更努力拉近彼此的距离。
他给我打视频电话,带我看他们学校和首尔夜晚的街道。
他说东京有东京湾,首尔有汉江,如果我去韩国,会带我去那边散步。
他的专业是英语,硕士论文用英语写作,毕业对英语成绩也有要求,他报了一个托福课程,周一到周五的10点到13点30分去江南上课。结束后常常去Marugame午餐。
他周末会去band练习室,他发做好的新曲子给我,也给我翻译之前唱过的一些歌词内容。
他给我讲他写的灰色童话,其中一个是鸽子与小狗的故事。
有一天,鸽子看见了小狗,小狗能跑很快并且有一个人类的朋友,鸽子很羡慕小狗。鸽子羡慕小狗之后飞走了,剩下当人类朋友离开后,悲伤地待在门前的小狗。
我问他:“你羡慕鸽子还是小狗呢?”
他发来大笑的表情说:“这只是故事。”
这不只是故事。
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些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对隔壁楼的邻居有好感时,只是在便利店看到他也条件反射逃跑了。喜欢的男生发来邀请,每次自觉状态不好就拒绝,然后就没有然后。
我缺乏自信,为什么会喜欢我而不是别人。我极其被动,希望对方先坚定地来牵我的手。我讨厌强求,怕所有只是我的自作多情。
在感情上我是个又弱又没用的大笨蛋,我承认的。即使后来勇敢一些,也总是潦草收场。我不断减少对这个世界的期望,因为讨厌失望。
他在韩国,会去美国读博士。他唱歌,会被很多人喜欢。我在日本,明年留在哪里尚未可知。我写故事,躲在小小的角落。他是鸽子,短暂停留后要飞去更远的地方,而我是小狗,我只想要一个长久的拥抱。
关于未来尽是谜题,我毫无胜算,连努力的勇气也没有。
我不再仔细看他的消息,不再关心对他的生活汇报,几个小时后回一句冷淡的“嗯”,他打电话过来也假装在忙。
某天夜里醒来,收到他长长的留言。
他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处理一些事情,让我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有很多事不去努力尝试一下,就不会知道结果如何,我们应该加油,不要辜负命运的奇妙。
他说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长久温暖的存在,我不想你感到孤单。
我想这就是他的告别了,竟然心酸到哭一场。好了好了,这样很好。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安慰自己。夏天的魔法消失,我们回到各自的轨道,未来不再有交集,跌跌撞撞继续一个人的生活。
忍不住常常想起他。
在很多空隙间,他会突然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幻想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幻想我们一起生活,幻想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去超市,幻想他给我讲故事,幻想只要我难过他就给我拥抱。我努力把想念卷起来,折成小小的一团,塞进心的某个抽屉里。他不停地冒出来,我不停地塞。
那时候我意识到我比想象中更喜欢他,也很沮丧,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遇到比喜欢他更多的人。
到了季节的尾巴上,住在交流管的留学生与我拿同一项奖学金的财团生一起举办露天烧烤。
口袋里的手机收到新消息时,我正忙着给大家分发筷子和餐盘。隔了一会儿才腾出手,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的名字,我恍惚以为在做梦。那瞬间,要保持距离、要若无其事之类的全没想起来。我心跳加快点开屏幕,对着他“你在做什么”的问题迅速回答在参加BBQ。
“在家附近吗?”
“嗯,就在楼下。”
“来这边吧。”
“哪边?”
“这边。”他说,“来我身边。”
我咬了咬唇:“好的。”
“我很开心听到你这样回答。”
猝不及防地,他发来我家附近车站的照片。
“为什么……”我没办法思考,全身不能动弹。
“鸽子想念小狗,所以飞了回来。”
他告诉我他申请了到东京做交换生,时间还没到,手续也在办理中,但他总算能空闲几天,所以作为游客飞了过来。
“我可以在车站等你吗?”他问我。
未来的谜题交给未来解答,我只知道错过现在就会后悔。哪怕只是一小段剧情的女主角的机会,又怎么甘心放手做路人甲。
我解开围裙,来不及跟朋友们详细解释转身就跑。我必须跑,跑过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跑过季节的尾巴,跑向他。
风声在耳边含混成一团,世界失去了焦点,除他之外,我什么都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眩晕着,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
远远的,我看到他对我笑着张开了怀抱。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十一月号。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