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胡金铨《龙门客栈》开启诗意武侠新时代

烟尘漫天,马蹄疾走,浑厚的男声念出旁白:“中国,明朝,景泰八年,也就是公元1457年,那时候,太监专权,包揽朝政,并且控制了两个最大的特务组织,东厂和锦衣卫。”

1967年,胡金铨导演的《龙门客栈》是这样开始的。

《龙门客栈》的故事来自《明史》。景泰八年,宦官曹吉祥等拥护明英宗复辟,以谋逆罪将忠臣于谦处死。《龙门客栈》就从于谦的死亡开始,流放途中的于谦后人,遭遇东厂追杀,却被江湖侠士救下,几路人马,最终在龙门客栈相遇。外面是荒莽世界,里面是或明或暗的厮杀,客栈,这个古代中国最温暖也最杂乱的孤岛世界,将成为秩序毁灭和重建的见证之地。1992年的《新龙门客栈》,和即将上映的《龙门飞甲》,讲述的都是这个故事。

而1967之后,香港抑或台湾地区的武侠片,总要在“明朝宦官专权”的男声旁白里开场,总要在竹林里或者荒原上展开一场死亡之舞,在凛冽的大时代上演托孤或者寻宝的戏码。或许这并非胡金铨首创,中国电影的武侠神话,是他和张彻、楚原、徐克等人共同缔造的,但武侠世界里,人们都默认了他的地位,以及“龙门客栈”的地位,那是源头,是规则的起草地,是影像里的武侠世界也能拥有诗意的开端。

骑一匹白马穿过中国

黄霑去世时,潘采夫的纪念文章这样写:“他们曾骑着白马穿过中国”。他所说的“他们”,是那些将中国文化的香火带上诺亚方舟的人们,金庸、倪匡、黄霑、梁羽生、胡菊人、余英时。之所以使用白马这个意象,是因为香港人的传说里,倪匡是骑着一匹马从中原腹地跑到香港的。

骑着白马穿过中国的身影里,还应该算上胡金铨。

他于1931年生于北平,出身书香门第,打小喜欢国画、京戏,戏园、八大胡同、湖广道、天桥,是他日常活动的背景,他的家人和写武侠小说的还珠楼主有过交往,胡金铨私下也去拜访过他。

1949 年,他高中毕业,被同学怂恿着,去了香港。他去了,从此却也像他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书生一样,挟着一把伞,在江湖奔走。在香港,他各种杂工一样一样做过来,头一份工作是印刷厂校对——校的第一本书竟是香港的电话簿,第二本书,是没有标点符号的佛经。打杂,在广告公司画画,在电影公司当布景师,当演员——而且是喜剧演员,直至在老友李翰祥的帮助下成为编导。

第一部真正属于他的电影是为邵氏拍的《大地儿女》,因为题材敏感,在东南亚上映时被删减,他从此决定拍武侠片。接下来的《大醉侠》让他成名,并捧红了郑佩佩,随后他去台湾地区拍了《龙门客栈》和《侠女》。《侠女》在1975年的戛纳电影节获得“最高技术奖”,英国《国际电影指南》在1978年把他选为国际五大导演之一。

挟一柄旧伞走过烟雨

胡金铨的邵氏生涯并不愉快,邵逸夫对他很是看轻,不满《大地儿女》预算超支,还将他执导了一半的《丁一山》样片销毁,《大醉侠》拍完,也遭到邵逸夫的指责。与邵氏三年导演合约期满前,在影人沙荣峰的邀请下,胡金铨跳槽到台湾地区的联邦影业公司,这家公司以前只做发行,胡金铨加入后,公司有了制作部,《龙门客栈》是第一部作品。

胡金铨熟读《明史》,对那个风声鹤唳的时代感触极深,对特务极为反感,对“007”电影美化特务间谍的倾向不满,《龙门客栈》的故事由此诞生。在他的电影里,特务嗜血残忍,形象古怪阴鸷,代表人物就是白发太监曹少钦(白鹰饰),驱使正面人物行动的,则是“正义” 这样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单纯的驱动力。

《龙门客栈》当年极为卖座,是台湾地区1967年的票房冠军,只在台北一地,就收了四百四十多万,在香港收入了两百多万,打破了香港的票房纪录。

它开创了一种武侠片模式,人物的、叙事的、场景的、节奏的,让沉迷在邵氏假花假草摄影棚里的观众,看到另一种可能。武侠片从此得强化历史感,得讲究山水性情,得设计打斗的节奏,得参透时代精神作为它的时代立足点,并渐渐成为一种有诗意的电影产品,从此告别《火烧红莲寺》和《荒江女侠》式的粗制滥造。直到今天,《卧虎藏龙》和《英雄》里,都还看得到《龙门客栈》的影迹。而蔡明亮电影《不散》的英文名就叫《Goodbye,DragonInn》(再见,龙门客栈),影片中的老电影院关闭的前一天,播放的最后一部电影就是《龙门客栈》,坐在观众席里的,是当年扮演剑客的演员苗天和石隽。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促生了徐克在1992年拍摄《新龙门客栈》,这部电影以《龙门客栈》故事为主干,融合胡金铨另一部以客栈为背景的电影《迎春阁之风波》(1973),借助《迎春阁》中李丽华扮演的老板娘,创造出了武侠电影史上的经典角色金镶玉。不过,在《新龙门客栈》里,正反面人物都更为复杂和饱满,正面人物的行动力也来自世俗深处,比如周淮安(梁家辉饰)之所以救孤,是因为他是由忠臣杨宇轩一手提拔。

剩一襟晚照映见豪情

胡金铨的电影,最为人津津乐道处,在于那种朴实刚健的诗意,也在于他的严谨。

他电影中的事物,必有出处。《龙门客栈》中,东厂的高帽子、番子的服装、上官灵凤的头笠都有来历,客栈正门外,有一面防风的影壁,墙上又画着白色大圆圈—— 荒凉地带人们用来防狼,为此,他阅尽历史文献,走遍博物馆,他曾感叹拍电影时的考据之困难,“上至朝廷大事,下至白菜多少钱一斤,都要弄得清楚明白”。而拍摄《侠女》时,他搭建三条仿古街道、百余栋房屋的城堡,历时九个月,动用各种技术人员12000余人,为了做旧,还烧毁一部分建筑,有一场戏需要庭院里的芦苇制造萧瑟效果,他嫌芦苇不够高,等芦苇长高才拍。

耿介、严谨,对电影的无比忠诚,让他始终处在人际关系的漩涡里。《侠女》完成后,胡金铨有意送戛纳参展,联邦影业公司不肯出费用,他最后举债前往。晚年,他生活清贫,一众弟子资助他的生活。上世纪八十年代后,他被视为落伍,一直在为下一部电影筹资,1990年,与徐克合作《笑傲江湖》,最后讪讪退出,1991年,《画皮之阴阳法王》成为他最后的作品。

他去世于1997年。

他的电影继续活着。想起他,就想起空山里的雨,溪边红枫,戈壁晚霞,以及活动在这个背景上的男男女女,和生死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