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祖名没事就把棒球帽扣在脸上,把自己摊开在沙发上;周韵扎着马尾,比银幕上漂亮;姜文靠在影院的墙壁上看《太阳》在上海升起,他要听听声音对不对,他还想看看观众笑的时候身体是不是往前,然后又回去,像麦浪那样。
姜文,始终像个拼命三郎一样
观众比我还透彻
人物周刊:威尼斯各奖项揭晓之后大约10个钟头,网上有一项调查:你最为哪部电影落选而遗憾(列了12部)。我看的时候《太阳》高达79.84%,高出第二位70多个百分点。回来这几天,你是否感觉到观众对你的宠爱?是不是感觉会有一个拥抱式的票房在等你?
姜文 :我昨天(9月12日)第一次见观众。说实话,你这词儿用得相当准确,我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不好意思。昨天是映后见的观众,吓我一跳,怎么后头还站着好些武警啊。450人的剧场进了500多人,一个都没走。前一阵不老说看得懂看不懂么,我就担心是不是真看不懂,其实都挺懂的,甚至比我想说的还透彻。有个观众说他的观后感,话筒不太好,我说你就上来吧。他在那儿说,就像诗朗诵,我就开玩笑说,音乐在哪儿呢?所以每次都有一个很深刻的印象:观众跟电影,才是直接的血缘关系。我就是有点儿愧对,没拍几部电影。
对票房,我不在行。我当然希望比《阳光》好,但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是什么行情我也不知道,但能感觉到,宣传对上座的直接影响是非常大的。
人物周刊:张艺谋在威尼斯颁奖典礼后受访时说,他的好电影标准是:打动人心。这跟你追求的完全一样。你怎么看这次参赛的结果?
姜文:1秒钟以后我就忘了,有点儿从左耳朵进,还没过右耳朵呢,就从左耳朵出去了的意思。我们在那儿玩来着。一起去的人有情绪波动的,我还老去安慰别人呢。去之前我们是有心理准备的,这个结果不意外。我甚至不想得奖,真的。
中国通往世界的路好像特别窄,所以中国人特别在乎得奖(扑哧一笑),我不是这次没得奖才这么说啊,得了我也这么说。是个心态问题,把这事儿看得比较夸张。也是可以理解的。
刨掉解密的企图,像做瑜伽那样看《太阳》,你会非常享受
人物周刊:你对久石让的作曲满意吗?听着跟莫扎特不是一个路子啊。
姜文:满意。(哈哈)我给他听的也不全是莫扎特,我那不是鼓励人家嘛。
人物周刊:感觉用在《阳光》、《鬼子》里都行。
姜文:是,久石让也说,你怎么用进行曲讲述人的生生死死?我说没事,你就照着进行曲写。因为之前我试过,就是进行曲的感觉。
人物周刊:《太阳》想讲的似乎是必然与偶然,命运中人力所不能及的那部分。
姜文:我对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一直非常感兴趣,其实《阳光》和《鬼子》里也都在讨论这个关系。(拿起两根点雪茄的火柴,演示圆规状)如果这两只脚有交点,划出个圆,我们会认为这是必然的;如果两只脚的交点无限远,我们看不到,就认为是偶然,其实交点只是很远很远,在上帝手里捏着,对他而言,一切是必然。我后来看到过一幅画,上帝手里拿个圆规。作为人,我们能表达什么呢?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我们应该承认,很多交点是在视野之外的,虽然我们也看到过一些视野之内的。
有时候生活层面的问题是解决了,但生命层面的问题恰好真正发生了。《太阳》里的一些死并不意味着恐惧、痛苦,他们死得很舒服,是一种安逸的选择。
人物周刊:你不止一次提到某种声音(可能是一段旋律)、气味、色彩对你创作的巨大勾引,《太阳》算是又一次试验吧?
姜文:我没法拆开说,也分不清哪个先来哪个后来,它不是线性的,是咣叽一下从四面八方汇拢来的,我只能那样说,我看见了第一场戏、第二场、第三场……我看见了一个完整的世界,里面有人,有对话,有他们的生死。我看见了他们所处的环境,包括土地的颜色,拖拉机开过去,扬起红尘,一粒粒尘土落在绿叶上,光线是有分量的,沉……我怎么能不拍出来呢?我尊重我脑子里看到的这些,就像我女儿的画一样,就是最直接的表达。明天你试试刨掉那些解密的企图,就像做一次瑜伽那样看《太阳》,你会非常享受。
两口子老不见面,
这一见,非出大事不可
人物周刊 :在你,创作情绪、对世界的认识、求新求变的本能,什么时候最旺盛?
姜文:现在吧。《阳光》那会儿有些玩票,什么心态呢?(中国电影)忽然就出了大师了,(导演)开始划代了,我寻思出什么事了,这都还半成品呢。要不我来一个,让你们瞧瞧。我那时候挺狂妄的。剧本我40天就写完了,可是根本没钱,不知道钱从哪儿找!我还以为好多美金在那儿等我呢,不投给我都不行,完全是一个糊涂蛋,但糊涂蛋其实是一个挺好的创作状态。
然后我就去演《北京人在纽约》、《龙腾中国》。真是上帝帮我忙,突然文隽说给我找投资,问多少钱,我说没200万美金拍不了,其实我也不知道200万是什么概念。哎,真找着了。然后看景,顾长卫说,怎么那么多景啊,费钱哪。我说多吗?少了不好看啊。然后弄坦克,说多少辆?20辆!真来了22辆坦克在那儿拍,结果给拍成了,发行说不错,还得奖了。我寻思,看见了吧,玩票的,不错吧,不玩了!好多年不玩。
后来听到批评说《阳光》没故事啊,散漫。戏剧学院训练小品不就天天在那儿编故事吗?这算什么!我就把故事画在墙上,先是几个螺丝、腰椎间盘,然后就变成一场场的戏,就有了《鬼子》。但惹了事了,许多投资人就怕了,再加上一些我没法解释的不实之词,没法谈合作了。这时候我才真正上了一堂课,明白了。我不是说《鬼子》之后我又演了好几年现实中的马大三,成天扛着豆子找四表姐夫么。这几年非常珍贵,让我明白一些现实中的人情世故。不管怎么说,大家在帮助一个少年得志的人成长,这是上帝给我的礼物,我一点儿怨气都没有。
直到04年底,我跟述平说,我要少演戏了,咱们多拍几部戏,这才算把创作的好些想法归拢到一个抽屉里,这才旺盛起来。但是述平老师一直批评我糟践东西,说中篇不合适你拍,短篇刚好,可现在你又把8个故事拍一个电影里了,你完全可以稀释了拍8个电影。
人物周刊:“有劲”这个词儿,估计会流行一阵。在你看来,什么叫有劲?
姜文:(哈哈)《阳光》里头,马小军跟米兰在床上折腾半天,最后马小军提裤子站那儿,米兰问他:“你觉得有劲吗?”马小军说:“有~劲!”就是那感觉。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过多的有劲攒在一起,可能会削弱、甚至伤害到最朴素最本真的东西?
姜文:你说得对,述平经常批评我的就这个。
人物周刊:他批评你吗?
姜文:我们经常互相批评,话说得狠着呢,有时候都说急了。是,太多有劲的放一块儿,就迂了。可能跟我好几年拍一部片儿有关,是有点儿猛。你想两口子(指导演的作品和观众)老不见面,这一见,非出大事不可。
毛泽东确实有迷人的地方
人物周刊:你好像不喜欢太沉重的表达,哪怕是苦难,也要尝试寻找哭丧着脸之外的方法,从秦书田扫街那会儿就有苗头了。你为什么选择这样做?
姜文:《芙蓉镇》那会儿我才23岁,主要是谢晋的导演和阿城给的剧本好。但这一点后来挺明显的,可能跟我的家庭气氛有关。我爸我妈我弟我妹,都是宁可采取武力,也不哭哭啼啼,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嬉笑怒骂,嘻嘻哈哈。我妈成天拿我爸开心、玩儿,不会用糟心的方式对待生活。也是太热情了,我觉得。我一朋友就说,你们家怎么像少数民族。
人物周刊:你觉得自己是有天分的人吗?
姜文:跟大伙儿差不多。可能我是偏科的人,很多方面我很笨的,你告诉我我也听不懂。常常别人说“啊我明白了”,可我还没明白,所以我得追问一下为什么。
人物周刊:毛泽东是你的偶像?
姜文:我心里其实没有一个具体的偶像,但他确实有迷人的地方。他文武双全,从井冈山到延安窑洞到天安门,是个奇迹。长征比起摩西率众出埃及那件事,不差。他身上有许多传奇的东西,他本身是个好角色,迷人的角色。
人物周刊:有没有注意到那种巨大的浪漫主义的杀伤力?这对治国,已经证明是有害的,对艺术呢?
姜文:你说得很对,艺术家治国,恐怕都要出问题。但我不简单地这么看。他所处的环境非常险恶,他是一个人,他要自我保护,环境造就了他,他不那样我看不行。他毕竟是个人,不是神。
许多人都会替你把关
人物周刊:今后你会不会在产量上花点气力?
姜文:应该吧。各方面的朋友都有这要求。我以前觉得应该少拍,少而精。后来我发现自己可能想偏了,还是应该量变到质变。我注意到伯格曼的片子很多,他还拍电视剧呢。
我是先做演员后当导演的。当演员轻松,挣钱又多,挺诱惑人的。朋友一说你来演,就去了,然后想一边演一边想自己的剧本,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以后我少演点儿呗。
人物周刊:禁令解除后,你打算还像大家、像从前那样摸着石头过河?
姜文:(一声叹息)其实我根本没看到什么禁令,我无所谓。好在电影是个集体创作,从投资方开始,许多人都会替你把关,通得过通不过。你只要生长在中国,无形中就会有把尺子,大家都会提醒你。在这样一个创作环境中,越轨不到哪儿去。
人物周刊:2000年跟阿城的那次对谈,最后你们聊到“胯下之辱”、“心中有个胯”,想问问你的妥协的底线在哪里?
姜文:(哈哈一笑)我就是心中老没胯,不知道在哪儿。我老觉得那胯挺高,跟凯旋门似的,嗖地就过去了。可是那胯很低,腿很短,万一他要蹲着,你还真不好过去。挺难办的,这需要功夫。
人物周刊:去年上海电影节,你跟吕克·贝松有场对话,他很迷惑你怎样在同一部片子里既做导演又做演员。我记得当时你的回答是:他要是早告诉我这个,我就不这么干了。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姜文:瞎扯的。他那问题也是瞎扯。奥逊·威尔斯是不是?他拍《公民凯恩》时才25岁;卓别林是不是?让电影史拐了个弯儿的人;梅尔·吉布森、塔伦蒂诺原先也都是演员。中国的崔嵬,《小兵张嘎》拍得多好,中国电影史上真正的硬家伙;还有石挥,多了。谢晋也是学表演出身。而且你注意啊,往往这种人拍的片子,是世界电影史上真正的里程碑。
人物周刊:你说你的片子就是纯Vodka,不掺别的。你确信你没从你喜欢的马丁·斯科塞斯、库布里克、费里尼那儿拿东西,全是你自己的主意?
姜文:我看他们的电影,可我不研究他们。我自己写剧本、拍片的时候,我把他们都忘了。
姜文突然找鞋,他是光着脚丫子到访谈地点的。焦晃坐在大堂里等他已有10分钟,他不安。他趿着双宾馆白拖鞋下楼,说,到了楼下你可以接着问。坐在七八个人当中听大家兴奋地谈论一部电影,谈论它的指甲皮肤血液,就觉得纸上剩下的那20个问题,也不是非问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