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与死亡亲密交流

  3月23日晚,“香港影视娱乐博览”开幕典礼暨亚洲电影大奖颁奖典礼在香港会展中心举行。日本电影《入殓师》继续它横扫各大国际电影节的势头,暨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之后,又收获亚洲电影大奖最佳男主角。因飞机晚点而未能踏上红地毯的本木雅弘,稍后兴奋地捧起了奖杯。

 



  本木雅弘没有来走红地毯,他自己的解释,是飞机晚点了,希望下次能走。看上去他有些疲惫,但是始终很职业地对着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微笑。

 

  我的直觉大概是蛮好的,一共约了3个专访,3个人都拿了奖。当然,其他两个奖的量级显然不能和本木雅弘的亚洲影帝称号相比。可惜,得奖对我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一得奖,本来簇拥在港台明星周围的大堆记者都蜂拥了过来。早先约好了一个只有两三家媒体参加的采访时段,却临时被取消了,变成了闹哄哄的群访。

 

  《入殓师》在香港上映时的名字是《礼仪师之奏鸣曲》,在台湾上映时,片名改成了《送行者:礼仪师的乐章》。看上去,大家还是对电影名字里涉及死亡、殡葬、入殓之类词语心存顾忌,于是不约而同地把片名改得诗意一些。其实这是和电影本身的意义背道而驰的,它最感人的地方,我相信也是奥斯卡颁给它最佳外语片的理由,是它的确能让我们在感动中重新审视死亡在我们生命中的位置。所以,虽然“送行的人”是片名OKURIBITO 的本意,我依然觉得平实的《入殓师》是最好的名字。

 

  为了演好小林大悟这个角色,本木雅弘说他曾亲手试过为一位老婆婆做入殓仪式。有意思的是,与片中相反,扮演小林的师傅、NK事务所社长佐佐木生荣的山崎努,其实从未亲手做过仪式,本木雅弘说:“这可能是做演员的方式不同吧。我就一定要自己做过,将其中真实的情感灌注到表演中。做得好坏并不重要,关键是把自己的情感和与家属之间的互动关系表达出来。”

 

  确实,影片最让人动容之处,就在于细致入微地展示了小林在全神贯注地举行仪式的过程中,与死者,以及与处于各种状态(有的悲痛,有的悔恨,有的压抑??)中的家属那无声而深入的交流。最后,当家属们带着满心的感激和对生活的全新认识与两位入殓师道别时,你会意识到人们为死者举行仪式,并不仅仅是对死者表示纪念与送别,在更高的层次上,它是你思考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的机会。把握好这个机会,并且有幸得到像入殓师那样清楚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的人的帮助,对你将来的人生真是有莫大的益处。

 

  媒体围着本木雅弘拍照时候,我近距离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近来人气急升的大明星。从某个角度看,他确实和梁朝伟很像,尤其是嘴和眼睛——一个没有保养得么好的梁朝伟。现实中的他其实比电影里看上去还年轻一些。不过幸好他毕竟不如梁朝伟来得帅,太帅的话,对这部电影是不合适的。

 

  看完《入殓师》已是深夜,我打开酒店雪白的被褥上床时,恍然有一种在为自己入殓的感觉。这其中没有任何不吉利的预感之类的东西,有的只是对生死的平淡和肯定——尽管那很可能只是暂时还身处影片“气场”之中的缘故。

 

  我参加过很多人在殡仪馆举行的葬礼,有一个特别突出的感受,就是死者经过整理的遗容,总是与我记忆中特别清晰和顽固的形象之间有着不小的差别。不能说工作人员做得不认真,但如果你看过《入殓师》,你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用心”的深度。日本的普通殡仪馆工作人员大概也是这样——就像电影接近尾声时那两个为小林父亲送来棺材的人。只要你把它当成一项工作,哪怕再敬业,也做不到那么好。我也为多位死者做过这些事情,当然不是入殓仪式意义上的,而是那些必须由家属来做的:为死者擦身、换衣、推进太平间??我深深知道,那个时候我是在完成一件必须要完成、最好快点完成的任务。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做这些事情对于我本身有什么意义。

 

  本木雅弘所演出的,正是一种从任务、工作向真正的交流的转变。如果小林因第一次参与仪式而呕吐还是意料之中的“正常反应”的话,那么回家急切地在妻子身上嗅闻活人的气息,以致性欲勃发,急不可耐地要完成交合,就是一种既特别又极为贴切的处理。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要靠延续生命的交媾来抵消,而展示生命力的“性”之中,反过来又蕴含了多少死亡的因素?很可能是这次半推半就的做爱,使得妻子怀了孕,这个伏笔一直埋到将亡父手中的石子放到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生与死的循环之门再一次被打开……

 

  随着小林逐渐进入这个职业(如师傅所说,他一眼就看出了小林身上的“天分”),死亡的恐惧很快远去了——原来死亡、尸体并不是那么可怕,可怕的只是我们对死亡、尸体的(被异化的)想象。看着小林全身心地投入,动作简直像是在运着某种高超的气功一般,既有力又轻柔地对那些尸体进行整理和修饰,我想你会明白,做好入殓师所需要的,远远超过一般的“敬业精神”,而是要把它真正当作一种与死者的心灵交流,如小林的一句台词所说:“要做得忘我。”他为死者留住最鲜活的容颜,也就是留住他们生前全部的生活史;极端地说,他必须在仪式进行的短短一段时间里,对往往是素不相识死者的那部独一无二的生活史真正产生出共鸣,忘记自己,而全身心地去“心灵感应”他(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愿望,才能将他(她)的容颜定格在那个最“像”的瞬间,让死者仿佛得到片刻的重生以及永恒的安宁;与此同时,这一整个仪式过程并不仅仅是一种对于死者的尊重,而且让送别他(她)的亲友得以用一种更平和、更理解生死之延续的态度,更好地生活下去。

 

  本木雅弘的影帝实至名归,他将入殓仪式中最重要的“心”和“气”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一部电影。”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做演员这么多年,这次的角色最最特别,接下来的时候的确有些担心。所幸入殓仪式我最初在书(指青木新门的《纳棺夫日记》)上看到过,在接剧本前已经有所了解。对于亲手为老婆婆做入殓仪式,我觉得很珍惜??”据本木雅弘介绍,现在的日本有各种各样的丧礼类型,比如向大海抛撒骨灰,比如树木葬礼等等。喜欢山里的树和花的人,也有很多选择葬在那些树和花下面,这样,他们喜欢旅游的朋友们进山远足时,可以看看他们,也顺便看看树和花??不过入殓师可能是最具历史感和仪式感的一种丧礼了,它的确与众不同。

 

  “要做到忘我。”这大概便是入殓师的秘诀,也是全片的“戏眼”所在吧。嫌它节奏过于缓慢、手法不够创新的人,我想是没能做到这“忘我”吧。入殓师的“忘我”,针对的其实恰恰是现代人的“自我”。事实上,现代人如此怕死,为了逃避死亡可以不惜一切,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他们过于执着于“自我”。这个“我”执着于对我之外的对象的占有,以此来凸显“我”的重要性——不管占有的对象是生命、财物还是情感。对此生的占有如此执着,对死亡和失去一切才会如此恐惧。而入殓师这个职业恰恰表达了一种无所占有、充分交流的可能性——你打交道的对象是死者,是常识意义上失去了一切的人,而恰是此时,你得以真正认识到占有之外,“自我”的真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