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狮奖电影《浮士德》剧照
威尼斯那一晚的奖项颁得跌宕,最佳编剧遭了嘘声,最佳导演让人错愕;但是在嘘声四起的颁奖礼上,索科洛夫《浮士德》的获奖,一锤定音地平息了争议,它的出现给电影节保留了分量,对于今年的影展而言几乎是种拯救,它让人看到:有一些电影,能让你重新认识电影。
“有些电影让你哭,有些电影让你笑,有些电影让你看清现实,有些电影制造梦想,而有一些电影,能让你重新认识电影。”今年威尼斯影展的评委会主席达伦·阿罗诺夫斯基说完这话,在他停顿的片刻,迫不及待的掌声已经在新闻中心响起来,这番话让许多人当场就意识到,俄罗斯导演索科洛夫的《浮士德》得到了金狮奖!事实上,评委会的这段授奖词,确实是对《浮士德》最贴切的评价。
电影承担了博物馆使命
索科洛夫就像他追随的前辈塔可夫斯基,是老派的俄罗斯知识分子,脾气臭、性子倔,拿了奖也没什么笑容。得奖后的发布会上,他说在俄罗斯国内《浮士德》很可能提不起发行商的兴趣,会被打发到电视台上播出,对于这样的待遇他习以为常,不会太在乎。我们不能预言这部“金狮电影”回国后会有什么遭遇,然而至少在威尼斯,《浮士德》的观众一点都不少,犹记首映那日,恰是多伦多电影节开幕时,当天白天几场电影的放映,影厅里人丁寥寥,唯独晚上《浮士德》的媒体场聚拢了人气。在各种影展厮混多年的记者心里有数,《三月十五日》和《锅匠,裁缝,士兵,间谍》这类卖座电影热闹散场后,在冷清中迟来的《浮士德》代表了一种纯电影的力量。
当然得承认,索科洛夫的电影,譬如《母与子》、《俄罗斯方舟》、《亚历山德拉》以及这部《浮士德》,是不容易卖座的,他关心的主题,诸如感情、人心、人性、古典文化,在电影越来越加速度的现在,它们显得太慢、太安静,甚至在一部分人眼中,它们无聊又乏味,网上某活跃的影评人甚至说:“索科洛夫的电影该被送进博物馆。”
这话歪打正着地说中了索科洛夫的意图,他的电影确实承担了博物馆的使命,为消逝的文化留影,几年前的《俄罗斯方舟》是为了铭记俄罗斯的黄金时代,眼下的《浮士德》是一次对欧洲古典文化的重访、是一番为了保存的纪念。《浮士德》唤起了欧洲艺术鼎盛时期的记忆画面的节奏像一首叙事长诗,精致的人像构图让人想起伦勃朗,渐变光线下的风物依稀有维米尔的韵味。而索科洛夫的影像并非机械复制,《浮士德》不是文学或绘画的附庸,导演始终关切电影核心的命题:定格在胶片上的光线和色彩怎样呈现经验的世界,抵达不容易触及的内心深处的秘密。
剧本向舞台小说要素材
今年参赛片里的意大利电影寒碜得很,就连意大利记者都硬着头皮承认,《当夜晚降临》和《地球上的最后生物》是放在大众电影市场都会被嫌弃的烂片,明眼人心里明白,只因这两部电影投资方俱是Rai传媒,那是意大利国内变相的宣传部,也是威尼斯影展数一数二的投资商。剩下一部《内陆》,部分继承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风格的可取之处,虽然有用力过度的嫌疑,欠缺即兴戏剧水到渠成的从容,不过仍算是良好以上的佳片,至少是矬子里拔出来的将军。这么一部“还算不错”、“有点意思”的“小电影”,得“特别金狮奖”未免恩宠过度,以至意大利记者们自嘲地吹起口哨,当然,新闻中心里这群自诩主流的意大利中北部人士,对《内陆》那位来自西西里岛、在美国修电影专业的导演,有点微妙的地域心理,那是意大利人关起门的家务事。
至于最佳编剧颁给希腊电影《阿尔卑斯》时,新闻中心里一半的人要翻白眼了。《阿尔卑斯》是现代希腊背景下的架空寓言,“阿尔卑斯”是两男两女组成的秘密组织,他们放弃了各自的名字,以阿尔卑斯山的群峰作代号,他们对外经营的“业务”,是到新丧亲人的家里扮演死去的亲人,但他们不准和“客户”发生感情,也不许有自己的感情,成员之一善良的女护士却犯了戒,傻姑娘不明白,感情在机器面前的唯一下场是死无葬身之所。导演是个有想法的人,但他在《阿尔卑斯》里做到的,在前一部《狗牙》里已经做到了,包括主题、情节、隐喻,当“重复”不能发掘出新的力量时,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一种停滞。
把最佳编剧颁给《阿尔卑斯》暴露的真正问题是,这年头好看的剧本“在别处”。来看今年的参赛片,以可看性著称的一溜影片:《三月十五日》、《杀戮之神》、《谈心疗法》、《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和《杀手乔》,剧本不是来自拿奖拿到手软的舞台剧,就是来自畅销了几十年的小说。开幕片《三月十五日》是在百老汇演得火爆的《法拉格北站》。《杀戮之神》从巴黎经伦敦一直火到纽约,横扫2009年托尼奖,最佳戏剧、最佳导演和最佳女演员都给了这部法国女人写的荒诞喜剧。至于英国今年的“国民电影”《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改编自勒·卡雷的同名小说,也是英国文艺圈公认勒·卡雷的作品里可读性最强的一本。《杀手乔》是得过普利策奖的剧本,可惜导演太沉迷于cult邪典电影那套花哨手段,电影拍得虚张声势,假装好看,其实埋汰了一个好剧本。
如果越来越多注重观赏性的电影向舞台和文学要素材,威尼斯影展是不是打算学习奥斯卡,与时俱进地增设一个“最佳改编剧本奖”?
“在片中完全交出自己”
迈克尔·法斯宾德获得最佳男演员的影片是《羞耻》,这次的参赛片里另有一部他主演的《谈心疗法》,在这两部电影里的法斯宾德简直就是两个人。
《谈心疗法》的舞台剧在先,大卫·柯南伯格的这部新片不算是太成功的改编,有人评价:“我们是在看家具、服装和风景。”确实,柯南伯格的镜头甚工,但这个老道的导演却没能解决用画面呈现弗洛伊德和荣格学术思辨的一面,在关键的时刻,他仍然依赖对白。至于法斯宾德演荣格,充其量是个中规中矩的帅哥,配角文森特·卡塞只出场十来分钟,短暂的对手戏把法斯宾德逼得狼狈,甚至散场后有人感叹,只记得卡塞的惊鸿一瞥。
所以,法斯宾德有理由感激《羞耻》的导演斯蒂夫·麦昆,得奖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斯蒂夫·麦昆改变了我的人生。”30岁那年,他出演麦昆上一部电影《饥饿》,半红不火的他在尴尬的年龄、尴尬的时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方向。之后,是这部《羞耻》,麦昆和他的合作让他奉献了一次同辈男演员中罕见的演出。《羞耻》是麦昆的第二部长片,但足够让他与许多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辈平起平坐,片子里法斯宾德奔跑在午夜纽约的一段长镜头,堪比奥森·威尔斯在《罪恶接触》里那段惊人的开场。以露骨的欲望写生命刻骨的孤独,在这部《羞耻》里,法斯宾德的表演有惊世骇俗的出位,也有莫可名状的善感,脆弱和残忍并存,用让人不忍逼视的直接揭开内心的炎凉之地。
法斯宾德比任何旁人更明白,他得到的“最佳男演员”是他和麦昆一起完成的,他直言:“和他合作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我唯一的想法是‘我不能拖他的后腿,我不能成为他的弱点’。我感谢他,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导师。”在他说完这段深情告白后,坐在边上的评委会主席阿罗诺夫斯基也忍不住开口:“《羞耻》这部电影的力量是非同凡响的,法斯宾德的表演如一段不可思议的心灵旅程,我被他的敏感、脆弱和孤独打动了。我看着他,能感受到这个演员是多么信赖他的导演,他在电影里完全地交出了自己。”
对于最佳女演员叶德娴,阿罗诺夫斯基半开玩笑地说:“我真没想到她是这么年轻又性感。”年到60的她其实也不年轻了,《桃姐》打动人,半是因为许鞍华最擅拍香港小人物,一个老女仆的流年琐事被她拍得悲欣交集,像一盏回味悠长的茶。当然,这片子最要紧的是叶德娴不着痕迹的表演,洗净铅华以后的她,全不刻意做戏,以一个资深演员演出了非职业演员那般自然的况味,这看似寻常的返璞归真,恰恰是许多演员求而不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