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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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梁朝伟在《色·戒》中的角色有多少日抗战时期,民国人物的影子呢?
答:回头再看《色·戒》小说,最初感觉易先生除了鼠相外貌和特工工作的习性之外,其他资讯几乎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小说的前五分之四,他简直像空气一样,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是最后的五分之一,心理活动突然转到他身上,结尾高潮戏份全在他身上。张爱玲没写的,我们得找到,这样观众才能看见,所以我们要开始去拼贴易先生的人格、出身和工作性质,才能整理出他内在的压力和观察他扭曲的性格。这种拼贴工程就是一片一片做,对了,就留着,不对,就丢掉,直到最后,电影里的易先生走出来了,并且仍与小说里的人遥相呼应。
我是先就着戴笠的模样来写易先生的,还要研究有关汪政府特工机关76号的相关资料,查考当时发生的各种有组织或没组织的暗杀行动,透过上海社科院近年来各种陆续出版解密的近代史资料,才发现其实在上海孤岛时期有多起的暗杀行动甚为荒谬,往往是没有严格训练的热血青年一时冲动就干,和小说里一群大学生演话剧转成情报工作者一样。汪政府和重庆政府之间互通款曲,私下往来的暧昧情势,也更添了那个年代的价值错乱。
其实,不管是邝裕民、老吴和老易,看似立场不同实则都走在同一条不归路上,李安说今天的邝是明天的老吴,今天的老吴当然也就可能是明天的易先生。那鼠相的后面不也曾是挂在易先生书房墙上的那个英挺青年吗?
问:让每个人物的情貌清楚浮现,当然是电影剧本的重要工程,从结果论来看,看完电影,确实发现你钻进了张爱玲的文字底层挖出了她埋在其中的情绪与含意,让演员演出了各种必需交代的心理转折细节,其中,有关王佳芝的身世和心情,你就自行加了不少料,让我们看到了她和父亲的矛盾心情,也暗示了她想要前往英国的心理,为什么?
答:我们增加的部份有许多是张爱玲个人的生命脉络。
当我们在摸索王佳芝,寻找她的身影时,几番寻思,感觉在这世界上,似乎没有比张爱玲更像王佳芝的人了。真实生活中,她嫁给胡兰成,背负上文化汉奸的罪名,即使真事隐去,但是港大的生活经历,战乱中没有家庭与亲情的描写,孤单的和几个话剧社同学相依相伴,一次话剧体验让她绽放青春的光芒,还有那些喃喃自语的心情,只觉眼前走过来的是一个王佳芝走过去的是一个张爱玲的背影。
小说中没有交代王佳芝和家人的关系,所以我就把张爱玲的身世揉进王佳芝生命里,张爱玲的母亲从小就离开她到法国去念书,她也感受不到父爱,父亲的再娶也让她痛哭,她一直想要去英国念书,但是命运总是唾手可得的时机就翻盘不见了,先是通过了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却因为欧战爆发,去不成英国,只能转往香港大学就读,就在她争取到全额奖学金,甚至可以保送到英国念大学时,又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而泡了汤,参考张爱玲的故事,替王佳芝添加入她对父亲的爱恨情结,也找一些她对易先生这样的男人某种心理上的投射。
另外,则是张爱玲的文字处处令人费解。
王佳芝发动暗杀行动前打了电话给邝裕民,交代讯息之后,张爱玲却突然来了一句“片刻的沉默”。这个突然的停顿到底在暗示什么?她是在踌躇迟疑什么呢?关键时刻突然感到对乡音的依恋,还是对发出乡音的那个人的依恋,你看几百次小说都会记得在电话进行中有一个点如同唱片跳针一样在同一处重复发生,再往下探索,爱情的DNA仿佛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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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除了拆解,你也做了不少新建工程,话剧社的这段社团历程就是重要的梁柱,夏天的暗杀行动是稚嫩的练习曲,回到上海,才是正式的杀人剧演出,只是最后的观众只剩下易先生一人,不过,戏梦人生的对照关系,就是《色·戒》电影很重要的论述架构。
答:是的,李安一直很希望有人能从表演这个层次上来看《色·戒》。不只是“戏假情真”这个层次,而且进入到演员从投入到着迷的历程中,检视演员人生的“真与假”、“实与虚”。
邝裕民这个角色其实有李安自己青春期的投射在里面,光是名字就让人有学生王子的梦想和期待,受过教育,人又长得白净清爽,不时还有热情冲动,是天生的领袖,容易让女生倾心,愿意为他do something ,甚至do everything,王佳芝刚开始的感觉无非就是如此吧。所以李安在拍片时才会一再提醒摄影师一定要拍出青春学子的纯真、青涩和惨淡情怀,因为李安自己当年就是因为那样既燃烧又投入的话剧经验,才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是要为戏而生的,这也是当邝裕民一叫“王佳芝,你上来时”,她的精气神都被唤了出来,就再也回不了头的感觉一样。
王佳芝被叫上楼,就得演起麦太太这个角色,就得为戏而生,为戏而在,当戏剧的需求与人生起了这么紧密的连结之后,所有的牺牲都不算什么了,她可以不顾一切拆毁眼前的障碍(包括没有性经验),唯有如此,才能蹦出新生命来。小说中说‘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张爱玲就这么淡淡两笔,王佳芝人生的不同舞台和戏码都提点了出来,我和李安就得努力写出她笔下暗藏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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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曾经说过好的剧本是‘让人心动,有真诚、纯粹的情感’,在重塑王佳芝、易先生和粱闰生等人的过程中,确实让这些角色的人味更加显扬,但是改编小说时,最大的挑战切在于是否忠于原著,你原本拆了张爱玲的小说,然而重组后却和原著小说的结构差别不大,为什么?
答:我的第一稿剧本完成时,其实时空跳动得比原著更厉害,我刻意要让时空前后乱跳,但是李安一句:‘这故事没有这么艰难,还是要让观众看得懂。’就让我又回到张爱玲的原始架构里了。只是再回来时,脚已经比鞋子大了许多,也不再局限于小说现有的内容了。
我始终记得李安有个很重要的理念:电影中最重要的元素就在人,剧本最重要的工程就于如何分析角色,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他曾经说过:“我只在乎人,我的镜头只服务演员。角色人物的感觉出不来,一切都是空的,玩再多的镜头变化都是没有意义了,唯有人物刻画得繁复多层次,角色才会活泼鲜明。”
我的初稿剧本往往会加很多注解,说明很多的环境心理细节,因为深怕别人看不懂,但是李安最终会像榨甘蔗那样,汁有了,渣就吐掉了,他要的就是最好、最精彩的东西。
剧本成形后,他会把我加上去的那些描述都拿掉,让演员或工作人员都能有更繁复的观点来看故事,寻找其他的表达方式,让大家有更多的选择,这就是好电影的魅力所在:留给大家更多的想像空间,例如终场前老易坐在床上交代易太太说话小心点,他的表情有太多的痛与不舍,可是易太太什么也没问,转身就走了,老易和王佳芝的关系,易太太到底知不知情?看完电影后,大家都会低头盘算着没有说出来的阵阵暗潮,这个时候创作者和观众之间的交流互动就完成了。
剧本提供了心理脉络,最后还是要导演用意像来传达意境,最后副手交给易先生那颗鸽子蛋钻戒时,易先生脱口而出:‘那不是我的。’嘴巴硬归硬,形势危殆归危殆,但是晃动的钻戒,却让他仿佛想见了王佳芝。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完《色,戒》样片时,只能告诉李安,我十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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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缘起--台湾传奇编剧王蕙玲访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