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蕙玲是少数能够近距离接触李安,也贴身观察李安创作的人,她的访谈纪录,相信可以提供大家更多的视野,认识李安,认识《色,戒》。
《色·戒》工作照
更多剧照、工作照
问:李安的《色,戒》电影最忠于原著的戏是那一场呢?
答:封街的那场戏。我感觉李安重搭起旧上海的街景,让那辆三轮车可以来回穿梭,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因为那就是李安和张爱玲的光芒交互辉映的一刻,也是我每看必落泪的一场。
我们在改编‘色,戒’的过程中,一直在冲破禁忌和框架,也从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著作中挪移了不少素材(注:例如易先生和王佳芝在日本居酒屋幽会,提到日本歌太悲,意谓日本将亡的那一段,就出自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民国女子”中的张爱玲谈话),但是只有封街这场戏是李安对于原著的描述一个字也不肯轻易放过,从绿屋夫人服装店玻璃橱窗里的“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到纸扎的红绿白三色小风车到吹哨拉绳封街,一个快踩,一个目顾,千头万绪的慌乱迷乱尽在其中,当车夫回头对王佳芝笑,一句:“回家。”顿时就让人觉得好奢侈的一问,什么是家?回那个家?回谁的家?真实的王佳芝是那里去也不了的。
《色·戒》中上海街景
更多电影图片
问:你们也很会吊观众胃口,就在那三轮车上,王佳芝摸出了药丸时,心头在盘算些什么呢?她可以一死之了,结果没有,她在等待什么呢?
答:剧本只是提供了砖头和水管,任着导演去施工,既要呼应前面的脉络,同样也要开启接下来的机会,那时候的王佳芝也许还有点活在希望中,也不确知封街之后会如何。她还没有脱离麦太太的脚色我猜想,任务并没有完成,她也未必相信老易会杀她,种种无尽的可能,甚至以为或希望同学们都没有来,只有她傻,一个人如此奋不顾身。
问:编剧过程中,最辛苦的是什么工作?
答:找出张爱玲原著中的关键字。
例如张爱玲用了“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来形容老易与王佳芝的关系,好比“虎与伥”,就得深入研究一再反刍,常说“为虎作伥”简单说就是虎大王爱吃人,人死了就成了伥,成为虎大王役使的手下,会幻化成人形继续找更多的人来填饱虎大王的肚肠。张爱玲用这句成语来解释占领者和受奴役的人之间的关系,当然极为贴切,一方面适用于日本侵华时期的汉奸行径,多少人心甘情愿地为征服者服务尽忠?另一方面却也适合转化成为老易与王佳芝的关系,真诚鲜活的王佳芝,让原本已经心死的老易重新活了过来;原本已经枪决死了的王佳芝,却永远活在他的心里,你不免要问:那到底谁是虎?谁是伥?谁是人?谁是鬼?
我们的编剧过程真的就像是‘世说新语’,在既定的词句中翻找出主角的个性脉络,例如老易的工作就需要从动物性的理解,他本性像狼,为了生存,为了工作,刑求杀人都是必要的手段,狼在黑暗里猎食,然而初会王佳芝他却坦言他怕黑,为什么?或者怕黑本身就是诱饵,更引王佳芝随他往黑处去。遇见了王佳芝,让他做为人的那一部份渐渐给唤了出来,戏假情真到这里就有了多重解读,老易的痛苦与撕裂,到底是要做人或做动物?还是动物再度还魂成为人?就构成了老易角色的复杂性了。
《色·戒》剧照
更多剧照
问:这种动物性的矛盾,也就体现在三场床戏中了?
答:是啊,李安是试图从床戏中说一点人生哲学。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一开始的强横凌虐,是在展示老易雄性主宰优势的心情;后来的体位变化,则兼具了男性情绪扭曲以及女性身心变化,主客易位的复杂关系,李安试图从人体美学让人们看见,情欲人生因而有了对照与对话。
李安用“走过地狱”来形容自己的拍戏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人的身体何等尊贵,又包含着多少的禁忌,展现身体就蕴含着巨大的惊慑,其次在肢体的动作细节中又要窥见角色的内心变化,直到现在我仍能够每次都从这几场戏中看见新的东西,它很微妙,与我们自己心展开的程度有关,真是不可说。
问:李安用了电影《桃李劫》的主题曲“毕业歌”来诠释抗日期间热血青年的节操,歌词中:‘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刚好用来对照话剧社同学的锄奸行动,至于“天涯歌女”的清唱更是委婉深情,你们怎么想到用这些音乐的?
答:李安有很多的音乐素材选择,透过歌曲来串连时代的感觉是必要的行动,不管今天还有多少人知道‘毕业歌’的时代背景,那个年代的人唱那个年代的歌,就有那种氛围。
《色·戒》的另一个功能当然就是让那一段被时光淹没,很少人再去触及的抗战/汉奸历史,有了让年轻人重新审视及认识的机会。那段‘天涯歌女’其实是李安的神来之笔,女人对特工人员一直都只是玩物,玩过了就得死,但是李安却能用这首曲子让观众看到汉奸坠入情网的过程,汤唯的小曲唱得好,完整唱出了女人怜惜男人的心情,一切就像小说中所写,王佳芝看着灯光下的老易,“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那种爱还带着占有,怜惜中还能成全的微妙情愫,都完全捉到了。
《色·戒》剧照
更多剧照
问:你懂麻将吗?牌戏写作困难吗?
答:我不会打麻将。参考一些牌经不难,术语现成都是,但剧本要做的就是呈现每个角色手与心的互动关系,李安要求的牌戏精神是让观众“不要因为没有(麻将)知识而被遗弃”,我写完了戏,自然还需要有麻将专家来设计适合的牌戏内容。
我的心思反而摆在牌局上的人,小说中为什么要突显马太太,她的三克拉钻戒是谁送的?王佳芝为什么会认为她在吃味?为什么易太太又要对王佳芝特别好?所以,这场牌戏其实是讲四个女人的政治,眼神勾一下,手指晃一下,都有深意,因为情妇之间最在乎排名了,老易好色,会不会四个女人都是他的女人?钻戒的比量,不就意谓着他们的身份排名?想起以前的富家大太太最爱把家里的女人都集中在牌桌上,便于集中管理,才不会出乱子,易太太会不会就是这样?想想外国观众看不懂,也只能是遗憾了。
拍牌戏最辛苦的反而是工作人员,场记要清楚记下每张牌的位置,现场有两副牌,一副是演员在打,另外则是场记照着排,一旦牌一推一洗,换个镜头再来拍,每张牌的位置都要对,于是他们还发明了铲牌的铲子,牌一推倒,替代的新牌就铲补上来好连戏,真是辛苦又好笑的。
《色·戒》工作照
更多图片
问:谈谈你和李安的合作因缘吧!
答: 1992年,徐立功先生筹拍《饮食男女》时,丢一个故事大纲给李安,李安说找不到编剧,徐立功就直接找上我了,我只花了一个礼拜时间赶出剧本,急着要先送辅导金,没想到李安看了之后哈哈大笑,许多剧本之中的古怪幽默和暗示细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后来他回台北约我到紫藤庐聊天,一聊就是十二个小时,两人好像已经认识很久感觉,在我心中,他就像是自家大哥一样,亲切又能在戏剧写作上提携指点我。
我没有受过学院训练,创作上只能说是匹野马,也不特别爱钻研电影(年轻时其实是因为看了会怕,不知才不怕,鸟儿就是不知,所以才会无忧无虑地站在高压电线上高歌),李安常要我做类型电影研究,他说看不到前辈已经整理出来的游戏规则,就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去走,总是危险。要懂江湖规矩,这像是李慕白的口气。
提到《卧虎藏龙》,剧本我只是帮忙,原本故事要写的是俞秀莲和玉娇龙之间两个女人之间的感觉,李安一直在磨剧本,到了开拍前三四个月,一切都已经箭在弦上了,他来找我,我想我是在结构上帮了一些忙,原著小说中没有着墨李慕白和玉娇龙彼此勾缠的戏,但电影需要将这两个武学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连结起来,一种降服与臣服的关系无论在武打或爱情上多了几层交只的含意。
李安往往有他独特的影像力量去传达某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关系,我记得竹林戏就是经典,他先有竹林的意像设计,然后要我去写男女之间的对白与互动,我就会进一步问他竹林的意象与内涵到底代表什么,竹子有曲线力度,人踩在竹林上就有施力与反作用力的互动关系,一人动,就会连动到其他人,既是武学功力的展示,同样也是男女爱情的暗示象征了。
这次的《色·戒》剧本亦是如此,张爱玲的原著就是淡淡几笔,隐讳得很,张爱玲眼在制高点,心则在人间,她的文字带着一股悠悠仙气,让人打不到摸不着,也像一缕精魂,没有起没有落,没有句号与逗点,精炼至极,其实她是挑剔自己到没有人可以再挑剔她的地步,我们随著文字底闪烁的光芒下探,才发觉那么短短一篇小说竟然黑到深不见底,文字的后劲更是震动了我们的五脏六腑,回想起这些年,我做张爱玲传记到改编《色·戒》小说,一切真有鬼使神差的神奇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