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天马流星拳”背后的译制片江湖


一句天马流星拳激起千层浪,让原本处于幕后的译制人员被推到了台前

 

  贾秀琰离开八一厂已有一段时间,不是“被封杀”,而是为求学。

 

  其实,在备受争议的《黑衣人3》之后,这位翻译圈中最受大众关注和热议的译者就选择了读研深造,但没有放弃翻译。最近另一引发口水的电影《环太平洋》的字幕是她课余的作品。

 

  这部时长2个小时的好莱坞大片,对白近2万字,贾秀琰前后翻译了10天,每天除去上课,平均工作8个小时,吃不准的地方记录下来请教老师、朋友。

 

  “《黑衣人3》以后,我的压力一直很大。不管怎么样,我应该看到自己的不足。既然被‘捉虫’,那就必须承认有一些翻译问题解决得还不够到位。”

 

  翻译《环太平洋》时,贾秀琰花费了很多精力,但依然遭批挨骂。因为几处网友认为词不达意或是过度发挥的译词,8月以来,她被无数人在微博、豆瓣、知乎等网站上“声讨”。“反贾秀琰”一时成了一种网络文化现象。

 

  但这个现象的背后是颓势难掩的译制片行业,而贾秀琰只是一根导火索。

 

  翻译让电影更糟糕?

 

  8月1日,自称“伊甸园字幕组老人、大学英语教师”的“少数派memetics”发表长微博,探讨《环太平洋》字幕翻译的问题,没多久,转发过万。

 

  帖子措辞较重,认为,“从译文可以看出译者的英语基本功不够扎实,严重缺乏影视剧翻译经验,没有探求研究的精神。”

 

  而例证包括,“every two weeks”(每两周一次)被误译为“每次两周”,“populated”(人口众多)错译成“污染严重”,以及“elbow rocket”(火箭冲击拳)被译作“天马流星拳”等。

 

  贾秀琰曾试图解释,比如,她依照原版的电影对白台本进行翻译,而上面清楚地写着polluted,而非populated。

 

  “《环太平洋》的导演帕德罗曾多次在访谈中提及自己深受日漫影响,影片的结束字幕上也感谢了很多日本人。此外,他在机甲的外形及动作设计上都借鉴了日漫,而elbow rocket的直译是肘部火箭,发力时的动作和天马流星拳的原理相似,都是手臂蓄力,打出好几次重击。而且,天马流星拳是圣斗士星矢的绝招,星矢是日漫的代表人物,所以,我觉得这个词在导演意图和气势上很合适。”贾秀琰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然而,这一“创新”并不受欢迎,反而被认为“雷人”。而且,在不少网友眼中,贾秀琰还有“前科”。

 

  比如,在《黑衣人3》中,当探员K掏出汉堡开始啃的时候,探员J对他唠叨了几句:“说实在的,我不确定这里面到底是不是块儿肉。里面好像有颗牙,我刚看到的,还有爪子、指甲什么的……”贾秀琰的翻译融合了当时的热点词汇:“我说过几遍了,别随便吃路边摊。我真怀疑他们用的是地沟油、瘦肉精……”

 

  《马达加斯加3》中,“人气高涨的周杰伦”、“像‘小沈阳’一样组成夫妻档”、“你以为我是赵本山吗?你把这里当成星光大道?”等接地气的对白翻译都出自贾秀琰之笔。

 

  其实,“接地气”的翻译方法最早可以追溯到2006年上映的《加菲猫2》。彼时,上海译制片厂顾奇勇的翻译让这部影片的中文配音版空前火爆,而原因在于,这只贱猫会说“中国俚语”,时不时冒出“歇菜”、“满眼尽是傻大木”等俏皮话。

 

  此后,大众化通俗化的译法被网络字幕组演绎得淋漓尽致。但当大屏幕上不断出现美国喜剧片角色随口就是一句中国成语、俚语或是诗词典故的画面,评论逐渐转向批判,过于贴近生活的翻译被观众认为是译制片最大的硬伤,因为,“看着像国产片”。

 

  与此同时,在如今全民学外语、盗版音像普及、字幕组遍地开花的互联网时代,带着几分官方色彩的电影字幕翻译正遭遇着空前的信任危机。

 

  8月15日,贾秀琰是从网上看到自己因为翻译引发争议而被中影封杀的消息的,此后,中影方面还曾联系她,质询是谁放出的假消息。而她的感受只有两个字—无奈。

 

  票房超5亿,译制费5万

 

  在不少网络帖子中,贾秀琰是不专业的代名词,她的身上被贴上了各种“不专业”的标签:非科班出身,英语只有六级,兼职翻译等。这让很多人疑惑,难道那些恢宏巨制的好莱坞大片,字幕竟然都是临时工制造?

 

  其实,真正讽刺的是,这个行业几乎没有正式工。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大银幕上的电影中文字幕翻译严格意义上应称为中文对白翻译,这是译制片制作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之一。因为台本要用于指导后期配音,所以译词必须与电影中演员口型的张合契合,同时,电影字幕也以这一台本为准。

 

  身为从业者,贾秀琰与她的同行们都另有主业。在读研前,贾秀琰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一名电影宣传,她的“同事”有八一厂里英语专业毕业的秘书、一名平日用英语写作的《中国日报》记者、一位精通韩语日语的职业翻译等。

 

  贾秀琰2008年入行。那时,八一厂译制片负责人王进喜希望物色一个英语较好的中文系毕业生参与译制工作。“我和王老师在同一个部门,经常一起开会。他知道我喜欢英语和电影,翻译过诗歌和短篇小说。”于是,王进喜就叫贾秀琰试一试。

 

  贾秀琰对着国内的译制片作品学习了一年,2009年开始试手买断片,近两年才翻译了一些好莱坞大片,包括《黑衣人3》、《马达加斯加3》等。

 

  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八一厂前后曾与二三十个翻译有过合作关系,但目前长期联系的只有五六个。

 

  “像《环太平洋》这种全球同步上映的大片,翻译可以在第一时间拿到原版剧本,看到影像资料。这些如果发生泄露,会给制片方带来巨大的损失。所以,译制片厂通常会选择信得过的圈内人做剧本翻译。而电影圈内,英语水平较高者凤毛麟角,有两下子的人都会被推荐过来。”长春电影译制厂一位导演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字幕译者的选择通常是在很小的圈子里兜兜转转。

 

  而这些圈中人也都知道,翻译电影对白实在不是一份赚钱的工作。目前,无论分账片还是买断片,哪怕是票房已经超过5亿的《环太平洋》,译制费都是统一价:5万。

 

  有知情人士对时代周报记者算了这样一笔账:5万元交完税后剩下4万多。而生产一部译制片通常需要导演、制片人、录音师、10多个配音演员。除了这些人的报酬,还要支付制作费、录音棚的费用等,所以,留给翻译的“工钱”只有很少一部分。

 

  目前,电影剧本对白翻译的行价是每部2500元-3000元,任务量少时1.5万字,多时达2万字以上。若按字数计价,酬劳不及普通翻译公司的水平。

 

  “中国每年引进的进口大片有一定的限额。今年的分账片达到了25部,再加上买断片,总数可能会有80多部,但不超过100部。如果均分给4家译制片厂,那么每家至多25部。”

 

  贾秀琰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目前,北京的译制片厂有六七个固定翻译,按照配额,每人每年最多翻译六七部影片,那么,个人的年收入最多2万多元,而这在北京根本不足以维持基本生活。“哪怕是为了继续做这一行,我们也要另找工作,解决温饱问题。”

 

  目前,像“八一厂”这样的译制片厂,全国仅有4家,其他3家分别是长春电影译制厂、上海电影译制厂以及去年改名的北京电影译制厂(简称北译厂)。其中,八一厂和北译厂都在北京,“一套班底,两张牌子”,而两厂都没有在编的译制片导演、配音演员以及翻译,清一色都是“外援”。

 

  为什么而翻译?

 

  在辉煌时期,电影译制厂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著名配音演员刘风担任上海电影译制厂副厂长一职。他记得,过去,厂里曾养了一个翻译组,10多个人,从德语、法语到阿拉伯语、俄语,一应俱全。“某个语种的翻译从工作到退休都没有翻译过一部作品,就这么养着。”

 

  然而,2002年,中国影市开始院线制改革,中国电影进入了“市场经济”,原声字幕电影登陆大银幕,译制片退守次要位置。

 

  “在新世纪后,译制片逐渐被边缘化,从事译制行业的人更是退居到不能再幕后的地方。除了华表奖还设置优秀译制片奖让人偶尔想起译制片,其余时间几乎无人问津。”上述长影导演说道。

 

  过去十年,由于市场萎缩、回报低廉,几大译制厂不得不寻找出路。八一厂解散了在编团队,实行配音团队临时组配。上译在2004年完成企业化改制,在职人员从69人缩减为10人,而在编翻译仅有三四人,但同时承担其他工作。

 

  译制片失势后,人才培养也受到了影响。此前,中国传媒大学曾在广播学院设立英语翻译专业,对口方向之一就是影视翻译。然而,这个专业第一期的毕业生中竟然没有一人从事翻译工作。

 

  “电影翻译不是一个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产业。这个工作居于幕后,而且几乎不可能赚钱,所以,在现在的背景下,它很难成为年轻人追求的事业或是梦想。”贾秀琰说,“留下来的人都是因为喜爱。”

 

  这些翻译近年也不断遭受挑战。去年以来,一向低调的网络字幕组成员也开始现身“捉虫”挑错,围绕中国翻译界被困扰百年的“信达雅”难题,双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比如,有评论者认为,目前的电影字幕已出现质量危机,而原因在于引进电影由国家机构掌控,字幕制作过程完全不透明,没有足够的专业人员,字幕翻译成了随意分配的任务。

 

  “有竞争才会有进步,像目前的字幕组,多个团队翻译同个作品,谁的速度快、质量好,谁的下载量就高,口碑就好,所以,‘官翻’里也要引入竞争。或者,可以考虑准许字幕组参与竞争。”TSFS外文社的一位负责人如此建议。

 

  不过,也有业内人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上译有狄菲菲、陆瑶蓉等一批导演、翻译、配音专业人才。而八一和北译,导演有廖菁、张伟等人,制片主任则有杨和平、王进喜等前辈,而译制界的张大勇也是大人物。他们都不是业余的从业者,业务能力很强,而翻译的优劣更多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

 

  “不管如何,大家重新开始关注译制片,很多人提出了宝贵的意见,也有更多的专业观众监督译者的水平,这有利于整个译制行业质素的提升。”贾秀琰认为,从这个角度,争论也是一件好事。